[良颜]蛇惑[下]



田鼠宣完令,在竹叶青头上踢了两下,小蛇摆摆尾巴又爬回了祠堂深处,两边的蛇群重新将道路闭合,不让村民们有机可乘。先不论这蛇群怎会突然通了灵性,仿佛有人在背后操纵,但就刚才田鼠宣读的消息,就让这群自私的人面面相觑,哑口无言。


原本围在祠堂门口的人一哄而散,跑慢了都担心会被抓去当祭品,村长本来在家中坐得好端端的,听人通报了这件怪事,大惊失色,赶忙调出花名册挑选童男童女,晌午不到,就把人选敲定了下来。可怜刘寡妇的一双龙凤胎,平日已是食不果腹,衣不蔽体,大难临头还要推出去送死。


任凭刘寡妇在村长家门口哭天喊地,几个家丁一句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就给扔了出去,还装模作样的丢了几块碎银当作慰问,她的孩子还是被装进了竹篓子,送进了祠堂。颜路听到这事儿,急匆匆往祠堂赶的时候,也已回天乏力。


不成想,刘寡妇的命还未苦到绝处,不到一个时辰,她的两个娃子就又原样送了回来,这下全村人可是摸不着头脑了。两个娃娃从竹篓里爬出,奶声奶气地传话道:“田鼠说,大王要的是能成亲的祭品,不要我们这种小孩子。”


这下轮到家里还有黄花大闺女的村民惊慌了,村长又一拍脑袋,令两个家丁抓了李大牛的女儿来献祭。虽说李大牛长得老实巴交,可他的女儿李春花那叫一个美艳,打扮打扮都比城里的千金好看几分。李大牛都指望着这个女儿给他养老呢,哪能让村长说讨走就讨走,颤颤巍巍拿着菜刀要跟家丁拼命,被三两下踹吐血,得亏了颜路放心不下跟在旁边,这才堪堪捡回来半条命。


颜路看着老人家一把岁数,顾不上自己,一个劲儿地拉着他的手,嘴里还冒出血沫子,口齿不清地喊着小花儿,小花儿,那场面真是闻者伤心,见者落泪,更别提他就是个心软的性子,李大牛一番呼喊都把他的心给喊疼了。


三番四次来,大伙儿也知道村长就是个欺软怕硬的,不去村中的大户拿人,偏生要为难孤寡老人,别家虽看不过眼,但精怪发怒,他们一介凡人,也是泥菩萨过河,自身难保,顾不得他人冷暖。背地里骂了几句天打雷劈,便回自家去了。剩得李大牛的哭声,从村头传到村尾。


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可怜李大牛孤苦伶仃,这第二次的献祭,也没能成功,抬进去不到一盏茶,李春花好好地就走了出来,田鼠的声音从里面传来,已带了几分恼怒:“哪里来的黄毛丫头,斗大的字儿都不识得半个,这种货色也好往大王身边送?要知书达理的来!”


李春花乐得开心,赶紧跑回家照看他那无端受灾的老父亲去了,有蹲守在祠堂附近的好事者把田鼠的话一传,村子里又炸开了锅。普通的农民家里哪里有钱供孩子读书,更不要说是女孩子,这么一来,村长不得不把目标转移都有点家底儿的地主家中。


又是一通忙碌,几家都舍不得宝贝女儿,赶紧塞了点小钱,望村长高抬贵手,村长一边应承,一边盯紧了不塞钱的几户人家,还正巧有一家当家的出了远门,只剩下柔弱的女眷,根本说不上话,王家小姐就因为读过几天书,被塞上了喜轿。


王姑娘既是如花似玉的大闺女,又是通情达理读过书的,这下山里那位总不该还有怨言了吧,怎知喜轿都未抬进去,田鼠又冒声了:“虎头王,你们这是要克死我们家大王呐!抬走抬走,要送一位姓颜的来!”


这下轮到村长傻眼了,他家里还有个尚未出嫁的闺女,平日里藏得严严实实的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生怕被穷小子勾了魂,这闺女一点也不像他,说是花容月貌也不为过,而他,正好就姓严。听到下人传来的消息,村长两眼一黑,直挺挺地昏过去了。


虚惊一场的乡亲们可管不得这许多,要派人送死就折腾他们,轮到自个儿就装病,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,先前差点没了儿女的几家扛着锄头闹上门来,挨个儿门去找严家的大小姐,刘寡妇力气大,一把将人扯出,几个婆娘毛手毛脚的,要将李春花没用得上的喜服往她身上套。


村长这刚被颜路弄醒,一睁眼看见家里闹哄哄的,他的掌上明珠被人推来推去,哭喊着爹爹救我,又想背过气儿去,可这回不能晕啊,他要再晕,严莹莹就真的要被送上山了。严铁方端出一村之长的架势来,大喝一声,众人才住了手,十几双眼睛看着他,每个人的表情都凶神恶煞的。


众目睽睽之下,他再有什么歪点子也不敢摆在台面上说,板起面孔深明大义的说了一通会给一个交代,又低声下气地劝着村民们回去,半日前刚收的贿赂又给送了出去,村民们这才肯作罢,但也只说不骚扰严莹莹,还是在门口等着嫁新娘子。


严铁方可是指望着严莹莹给他吊个金龟婿回来的,怎肯随随便便送给妖怪当新娘,他看着离去的村民中,浑浊的眼珠子忽地放光,咳嗽两声,对着一众喊道:“颜二先生请留步。”


颜路听闻,停下了脚步,又走回了议事厅中。只见严铁方围着他转了几遭,拍拍他肩膀,摸摸他腰身,一副打量物品的轻薄作态,一双小眼睛眯成了缝,连喊三声好好好,又命家仆换上新茶,抬手让他坐下。


“颜二先生,我们家对你,可算不错吧。”香茗还未端上来,严铁方便着急开口套着近乎,“你看,伏大先生高就于县城后,我们特地把你请来接替了他的职位,给莹莹和宝儿上课,工钱可从没克扣半文。”


原来颜路上面还有个师兄,叫伏念,前些年考中了秀才,去省城谋了份账房生意,临走前推荐颜路给严家姐弟当老师,村里人也知道这茬儿,大多叫他颜二先生。颜路不知严铁方这时候提起这些陈年旧事有何打算,乖巧地点点头,谁知严铁方话锋一转,言辞一下子犀利起来。“要不是我们严家当年顾着伏大先生的面子,派人去救你,恐怕你早就在汀心湖中淹死了。俗话说,一报还一报,我们也不要求多,今儿个,便是你报恩的时候了。”


“严村长这是什么意思。”颜路眉头一皱,心思已经动到了最坏的那方面,难不成,严家是想让他来顶替严莹莹?让一个大男人出嫁,未免过于荒唐,万一惹得那妖怪动怒,怪罪下来大家一个都跑不了。没想到严铁方点了点头,正是这个意思。


“你看,村里头没人比你读得书更多了吧,知书达理绝对够得上了,年纪也不是小孩儿,那贼老鼠也没写出来哪个姓氏,都是一个叫法,叫你去又有何不可?”家仆把青花瓷碗端上,严铁方也不摆阵势招待他了,自顾自地品着。


“胡闹!我堂堂七尺男儿,怎可下嫁山妖为妻!天底下岂有如此儿戏的事情!”颜路一甩袖子,震怒道,严铁方早知他会有这般反应,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厉,喝道:“你莫不要忘了,你这条命都是我们严家捡回来的,要是没有老子,你哪会活到今天!”


有人情债在前,颜路情理上便矮了一截说法,梗着脖子不吭声,垂下的拳头将衣袖攥得死紧,严铁方见他如此坚持,又换了个说法威胁道:“常言道,医者仁心,颜二先生怎么忍心小女大好的年华葬送在深山里,她才十六岁啊!上有我们这群老人家没来得及尽孝,下有宝儿稚气未脱,咱们一家老小都得指望莹莹照顾啊!”


虽知这番话不过是严铁方的推托之词,就算他说的老泪纵横,颜路也不会因为他而妥协半分。但他想到了李大牛握着他的手的时候,还有刘寡妇不顾阻挠要冲进去救儿女的那一幕,他现在举目无亲,就算不去,严铁方也不能拿他怎么样,可他要是再躲了,村中又将会是哪家的孩子受罪?


颜路终究是没能将自己的安危置身于他人之上。


他叹了口气,拳头渐渐松开,轻声对严铁方道:“我答应你。”严铁方大喜,正要招呼人准备,颜路提出了一个要求,“我可以代替严莹莹,但是临走之前,我要回家一趟。”看对方不信任的神情,他补充道: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若你怕我逃跑,大可叫人跟我一同前往。”


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,严铁方也怕再逼真能把颜路逼跑了,干笑几声,便放人回去了,表面上颜路是一个人走的,暗地里严铁方还是安排了两个家丁跟在其后,若是颜路偷偷逃跑,用绑的也要将他绑回来!


一路上,颜路琢磨了许多告别的话语,当答应了严铁方的那一刻,他自知绝无生还的可能,他父母早逝,唯一的亲人也只有身在远方的大师兄,除此之外便是三日前刚刚认识的张良了。颜路因幼年流离失所,性子多少有些淡薄,往年大师兄离开的时候,伏念哭得比他还要重些,也不知怎地,想到还没好好跟张良促膝长谈,就要面临天人永隔的地步。


他的心里总是有些不舍,还带着点疼,这才惊觉张良的音容笑貌留在他的脑海中是如此的少,从严铁方家走回自己的草庐,便回顾得一点儿不缺了。短短三日,颜路觉得比他独自一人在村庄里过的这三年都要漫长。


刻骨铭心。


他推开木门,屋内一片萧索,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,出门前蒸着的午饭一点没动过,药炉上的罐子还在冒着烟儿,唯独少了应该出现在此处的病人。颜路的心一下滑落到谷底,消沉了一会儿,转念一想,没准是看村里闹事的太厉害,先行离去了罢。


这样也好,没让子房见到此等荒唐事,省的污了他的眼。


颜路想像往常那般扯开一个笑容,却觉得脸上僵得动弹不得,他看着空落落的屋子,坐在长凳上环顾四周,最后长叹一口气,心灰意冷地离开了。


不如不见,不如不念。



等到他去到严家的时候,严铁方早就把东西都准备好了,想来是真的怕他跑了,一看见颜路在门口露面,立刻就有丫鬟押着他进了一间客房,随手扔给他一套新衣服。看上面大红的织锦纹样,颜路疑惑道:“姑娘这是?”


小丫头翻了个白眼,嫌弃道:“这不是没你合适的嫁衣吗,老夫人给出了个注意,都是红的,就让你穿这身嫁人,去去去,赶紧换了这身青的,看着就不吉利。”说着又推了他几下,碰地一声,走出房间关上了门,剩下颜路对着上好的衣料,哭笑不得。


毕竟他也只是个替代品,嫁的也不是什么状元郎,梳妆之类的自然是免了,但红盖头还是给披上了,许是严铁方怕妖怪提前知晓里面不是个女子,连轿子也挡得厚实。将人送进轿子后,老头声气十足地喊了一声,起轿,四个伙夫哼哧一声,抬着大红花轿上山去了。按照严铁方的吩咐,他们只需将轿子扔在山腰处,就可回来领赏,哪里管得了轿内人的死活。


颜路撩起帘子看了一眼,身后的嬉笑嘲讽声随着黄昏日落,一点一点地抛在了脑后,只有李大牛几家在众人哄笑过后,还站在村口,远远地看着他。


一走就过了好几个时辰。


原先轿夫抬得不走心,颠得狠,饶是颜路今日并未进食也受不了这阵颠簸,他被扔在山腰上没过一会儿,刚动了逃走的念头,轿子便又动了起来,是妖怪们来接新娘子了。精怪与凡人不同,力气大,又对那大王毕恭毕敬的,走起山路如履平地,给了颜路一些缓冲的时间。他也不知自那之后过了多久,只看见月儿爬上树梢的时候,轿子又停了。到地儿了。


“新娘子来啦!”花狐狸尖叫一声,掀开他的轿帘,弯了个腰鞠躬道:“颜二先生,这之后的路,得靠您自己走啦!这儿是大王的洞府,我们进不得,进不得!”颜路下来一看,前面就是一个黑黝黝的山洞,半点明火都没有,转头想问个究竟,小怪们已三三两两跑开老远了。“喝酒咯!喝酒咯!大王娶媳妇儿,我们有酒喝!”


他无奈,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,山洞里的黑暗一下子将他吞噬进去,连一点红色的衣角都没能露出。往前走了十几米,突然两侧燃起了火把,照出一条路来,颜路暗暗吃惊,只道是妖法所为,倒也没细想其中的目的。有了这些不算光亮的火把,他倒是少了些磕磕碰碰。


这条路走到尽头的时候,一个简陋的居室展现在颜路的眼前,说是居室也只是颜路猜的,因为里面的器件对于最贫苦的家庭来说都嫌少,只有一张木桌和一张像是床的石头,连张像样的凳子都没有。那张木桌放在山洞里,却又显得过分华丽,桌角的雕饰栩栩如生,看色泽也是上等的花梨木,桌子上摆着一套白玉酒器,上面用锦缎扎了两个花球,一看就是用作交杯酒的仪式。


待到四周都安静下来,颜路才觉得有些乏了,他虽不算讲究之人,但真要席地而坐还是有些别扭,想来想去也只有那张石床可以稍作歇息,他将盖头扯下放在桌上,坐在了石床上。刚一坐下,他就差点整个人摔在上面,没想到这外表看上去硬邦邦的石床一与人接触,竟变得跟水一样柔软,几乎整个下身都要陷进去,他赶紧起身,不敢再动。


“这张寒玉,不舒服吗?”


从居室的另一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,一个黑影停在了火把找不到的地方,从轮廓上来看并不是人类的模样,颜路心里一动,知道是正主来了。


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,黑影渐渐在火光下展露身形,竟是一条金鳞大蟒!直起的半身足足有两米长,比一正常男子直立还高半头,菱形的蛇头比荣鼎还要宽大,看着一口就能把人吞进去,更不要提在蛇口处忽闪忽现的蛇信子,还有那只露出一小截的白牙,这样的蛇,绝非凡物!


颜路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,第一次直面妖物令他几经腿软,先前的强装镇定在真正看到金蛇本体的那一刻都消失得一点不剩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蛇王慢条斯理地爬过来,巨大的蛇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上下移动着,深红的蛇信子吞吞吐吐,檀腥味似有若无地传过来。


“新娘子……我们要喝交杯酒吧……”


喝酒?怎么喝?这样的疑问在颜路的嘴里转了一圈,又咽了回去,他实在不敢贸贸然发言,尽管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这里,但真正面临生死之际,他才发现自己还是像寻常人那样自私地希望多活一刻。大蛇像是看出他内心所想,头一歪,粗壮的蛇尾卷起酒壶,稳稳地给酒杯盛酒,不多不少,恰好八分满。随后又卷起其中的一只,递到了颜路面前,待他接过后,卷来了剩下的那只,小小的酒杯在蛇头的衬托下,就跟个指甲盖似的,那一丁点酒水还未进入蛇腔怕已经化了大半。


“以一瓠分为二瓢谓之卺,请。”


原来这蛇王也会说这么文绉绉的词句。由不得颜路细想,蛇尾已缠上了他的手腕,即便是蛇尾最细的那部分也有小孩儿的大腿那般粗,颜路的小臂被勒得生疼,他却一声不吭,任是让蛇尾拉着他绕成交叉状,仰头喝下了合卺酒。只是动作过于急促,大半琼浆都顺着他的下巴滑落,滴湿了艳红色的新裳,蛇王的金瞳微微眯起,盯着那露出来的一道水痕,久久不放。


察觉到颜路在小幅度地挣扎,它才松开了蛇尾,又往前移动几分,颜路见如此庞然大物压上来,连连后退,被石子儿一绊,整个人摔在寒玉床上,金蛇仅此,停在了他的上方,像是挑逗一般用蛇腹磨蹭着颜路的小腿。


蛇王吐了吐信子,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问道:“你怎么没跟之前的人那样,想着玉石俱焚或者逃之夭夭?”每说出一个字,它便欺身上前一寸,一句问完,蛇头已悬在颜路面前,蛇信在他脸上试探性地滑过几下。颜路见此,也不再试图躲闪,将头一偏,干脆让血管暴露在蛇瞳下。


“我打不过你,又跑不出这座山,想来想去似乎只有束手就擒,乖乖等死一条路了。”听罢他这套老老实实的回答,蛇王似是笑了,整个身子都在颤抖,下半截蛇身一下把颜路缠得死紧,线狀的瞳孔将颜路的表情一一刻画进心中,等到颜路疼得满脸通红,才缓缓松下来。


它嘶嘶两声,退到了离寒玉床一步以外的地方,又歪了一下头,语气愉悦,“你很怕我?”见颜路点点头,蛇王又笑了,这次颜路居然听出了人的声音,还觉得这个声音似曾相识。


屋内的火把应是即将燃尽了,剩下的光芒忽隐忽现,打在蛇王身上也看的模模糊糊,只见一阵奇怪摩擦声响过,颜路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,眼里情绪万千化变。


片片如刀刃轻薄的金鳞一点一点地缩回了蛇皮中,金蛇的体型也慢慢萎缩下来,渐渐地,光影交接间,出现了成人男子的轮廓,从发丝到四肢都清晰可见,最后那双巨大的蛇瞳慢慢陷入了男人的额头中,细长的黑线化作了一双黑瞳,那里面映照着颜路呆愣的相貌,而颜路的眼中,映出的,却是早已离开的书生的脸。


张良伸手解开颜路头上的红色束带,万千青丝垂落在胸前,他将束带蒙上了颜路的眼睛,对方的视野变得一片猩红。然后,他又笑了,喊他作师兄,用着人类的嗓音,那个颜路前几天还觉得朗朗如玉的嗓音,如今笑的慵懒又妖娆。


他说,我放过了你第一次,可不能拒绝第二次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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